更弱的挫败感和更强的叙事。
试玩《一步一脚印》（Baby Steps），大抵是我在 BitSummit 获得的最特殊的一次体验。
坐在我身边的一位日本玩家，正在和他大概率毫不相识、只是偶尔遇见的白人玩家，一同笑个不停。在他们操作下，主角奈特异于常人的步行姿态，又很快吸引来了一位中东面孔的路人，在他们背后不停地张望。刚刚为我设定好机器的北欧妹子，则站在他们不远处，时不时捂嘴防止表情管理崩坏。
而这时的我，正无奈地看着屏幕中的奈特，像坨烂泥一样在河滩上蛄蛹，忍不住笑出了声。
这是《一步一脚印》游戏体验最直观的呈现。
即便你从未看过《一步一脚印》的预告片，甚至从未听说过这款游戏，通过一些信息，你也能非常快速地了解这款游戏大概会带来怎样的体验——
当你知道这款游戏的发行商是 Devolver 时，你基本能猜到这会是个很胡逼的游戏。
而当你看到游戏制作人名单里出现一个叫班尼特 · 福迪（Bennett Foddy）的家伙时，你就会明白这个游戏很可能不仅胡逼，还可能会很折磨，甚至又是一款让你脑海里不禁涌现"必须想象西西弗斯是幸福的"念头的作品——
毕竟，这家伙上一款为众人所熟知的游戏，叫《和班尼特 · 福迪一起攻克难关》（Getting Over It with Bennett Foddy），俗称"掘地求升"。
班尼特 · 福迪是近十年来独立游戏圈最有名的怪咖之一。随着玩家群体不断扩大，游戏创作者们越来越将提升便利性和爽感当作理所应当的设计理念，而班尼特 · 福迪却十余年来一如既往地跟这个理念对着干。从他十几年前在油管上爆火的 Flash 游戏《QWOP》，到几年前"臭名昭著"的"绝地求生"，他所秉持的设计理念之一，始终是"利用强烈挫败感来让玩家上瘾"。
就像他给"掘地求升"写的简介一样——
"我做的这个游戏，是为了某种特定类型的人，为了伤害他们。"
能将"强烈挫败感"和"上瘾"这两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概念，融到游戏创作里，除了说明他具备高超的游戏设计能力外，或许也跟他名牌大学哲学系毕业的背景，脱不了干系。
《一步一脚印》同样是个延续了他所坚持的创作理念的作品。
玩家需要在游戏中操控一位名为奈特的"巨婴"，他人到中年一事无成，终日穿着大号婴儿连体服瘫在房间里看电视，看完游戏开篇的几分钟 CG，你不难理解游戏名里的" Baby "，究竟指的是谁。
突然有一天，奈特在看电视时被莫名其妙地传送到了一片山地上，遇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人，进行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对话，然后就莫名其妙地踏上了前往远方山顶的旅途。
最莫名其妙的是，他一个中年死宅，居然真的在家里瘫到了丧失步行能力，你需要操作手柄左右两个扳机键来控制他的左右脚，让他可以一步一步地往前走。
说实话，我从未见过中文译名和游戏的实质内容如此贴近的作品，本作的主要玩法、主要难关和主要的正反馈，就是"一步一脚印"的过程。当你真的开始游戏时，你会发现奈特这个人的小脑发育，大概永远停留在了胚胎阶段——身体重心的保持能力神鬼莫测，每次操控他向前迈进一步，你都会有"奈特一小步，人类一大步"的错觉。
然后，你就会因为第二步没有及时跟上，导致奈特重心不稳滚倒在地，甚至滚回一开始出发的地方——游戏经验丰富的玩家，应当在"掘地求升"中品尝过类似的味道。
而当你经过反复尝试，终于逐渐掌握了迈动左右脚的节奏感，让奈特可以平稳前进时，你很快就会遇上第二个难关——上台阶。
紧接着便是"直挺挺摔倒在地""大劈叉摔倒在地""在地上像烂泥一样蛄蛹"等体验的又一次循环。
虽然只游玩了十几分钟，但仅仅是这十几分钟里，我就思考了许多次——如果班尼特 · 福迪没有给奈特设计摔倒后自动爬起的动作，那么这个世界上估计没几个人能通关。
而事实上，这事儿他还真干过：《一步一脚印》的主要玩法，其实有不少源自他十多年前的作品《QWOP》。在《QWOP》里，玩家要扮演一位运动员，借助" QWOP "四个按键控制运动员的左右大腿和小腿，以此完成一场百米赛跑——而玩家在这个过程中一旦摔倒在地，就会立刻 Game Over。
极度反人类的操作，让当时的玩家没几个能跑到终点。后来游戏的爆火，反而是因为视频创作者们"花式扑街"的画面，让这个游戏的游玩体验足够鬼畜。
因为过于鬼畜，导致它有很多真人模仿视频
《一步一脚印》继承了这种"硬核"的"步行模拟"玩法，并把原本需要四个键来操控的角色动作，简化成了两个键，倒地后的奈特，也会自己爬起来继续往前走。但与之相对应的，则是奈特要走的旅程远远不止一百米——你很难分清，这两者到底谁更折磨。
在过去"掘地求升"因直播平台而爆火时，有相当一部分玩家认为，班尼特 · 福迪只是个乘上了互联网流量时代东风的创作者，他的每一次闻名，无论是《QWOP》还是"掘地求升"，都离不开视频网站和直播平台的大行其道。
这种看法有一定的道理。直播时代的"独乐乐不如众乐乐"，有些时候的表现形式其实是"你受苦，我们乐"——这种不必自己受折磨，反而可以围观他人受折磨的体验，奠定了这类作品的节目效果。班尼特 · 福迪的作品确实完美契合着这种新的时代风潮，玩家们将他的游戏定性为"受苦游戏"，与"类魂游戏""恐怖游戏"等品类一起放进了"喜爱主播必吃榜"——那种饱含欢乐和恶作剧的期待，恰似我试玩时身旁世界大同的笑声。
这个梗也是"掘地求升"创造出的经典名场面了
可仅仅因为如此，就认定《一步一脚印》是"只适合主播玩"的游戏，就并不那么准确了——虽然这部作品延续着班尼特 · 福迪过往以"挫折"为主基调的创作理念，但在玩法设计的成熟度和内容的饱满度上，却较以往的作品有着一定进化。
最为显而易见的，是班尼特 · 福迪在本作中进一步强化了游戏的叙事体验。
以往他的作品形态，大多数是强化着单一玩法的"点子游戏"，游戏的内容被纯粹的玩法组成，主角没有背景，游戏没有故事，一切都仅仅围绕着玩家的操作与关卡间的互动展开——大多数时候，甚至只有一个关卡。
班尼特 · 福迪早期作品，操作独角兽跑步的《Clop》
但在"掘地求升"中，他的做法有了一定的改变。虽然游戏的主流程，仍是"一杯茶，一包烟，一把锤子抡一天"的"脑死亡流程"，但玩家总能在游戏中不同的节点，因为不同的状况，而触发班尼特 · 福迪预先埋下的开发者语音。虽然这些语音的触发节点，往往在玩家失败之处，看着让人"红温"，但这仍然让开发者与玩家建立了某种特殊的联系——虽是损友，却也的确是"与班尼特 · 福迪一起攻克难关"。
这种另类的表达，使"掘地求升"显得更加特殊。班尼特 · 福迪似乎开始在玩法外，尝试加入更多与玩家的交流，让游戏具备另一重情感上的体验。从玩家角度看，这多少为他充满挫败感的游戏设计，兜了个底。
而在《一步一脚印》中，表达的变化是更为直观的——你应当是第一次在班尼特 · 福迪的游戏中看到剧情动画，看到大段的人物对话演出，看到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前进道路上出现"支线任务"，出现各种各样的"分支剧情"。
无论是剧情主人公奈特的人物设定，还是他离奇的经历，又或是他在这趟旅途中所遇见的人、所说的话，都在向玩家传达一种强烈的"探求"意味。由于我只玩了开篇的一小段内容，无从得知这个故事究竟会如何发展，但让一个忘记了该如何走路，也难以控制自己的身体的中年家里蹲，来到荒郊野外，重新学习如何迈开双腿往前走，这本身就已经具备相当的哲学隐喻。
除了少部分特殊情况，我们都会把人能走路这件事情，当作某种程度上的理所当然——但在《一步一脚印》里，当被本能所完成的那一个个身体指令，变成玩家需要主动去进行的操作时，这种理所当然的轻佻，难以避免会变成沉重的感慨。
某种程度上，班尼特 · 福迪想要在《一步一脚印》中完成的事情，是比他以往的所有作品都更为有趣的。如果你仅仅将他以往的作品，当作一个又一个"折磨玩家"的"玩法实验"，那《一步一脚印》则是在这之上构建起来的，一部玩起来有些费劲的"互动式公路电影"——这让它即使是在单人游玩时，也有着班尼特 · 福迪以往作品中，从未有过的新鲜感和乐趣。
在试玩的尾声，我撞上了一个玩法和叙事的双重设计：主角奈特在一个干涸却充满油污的河道上一路向下滑落，最终掉入一个无法靠自己爬出去的深坑，此前所有向上爬的努力，都化为乌有。
这时，有一个讨厌的成年人在坑边探出头来，对我说——
"嘿，你怎么在这里偷偷尿尿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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